诸城这片土地,总是带着一股子沉稳的底气。你若细辨,这底气不单是密州秋色里沉甸甸的稼穑,不单是超然台上那抹千年的文气,更有一种筋骨,一种力道,悄然蛰伏在寻常巷陌与晨昏光影里。那是武术的脉动,是千百年间,由无数双握过锄耙也握过刀枪的手,传递下来的一股子热流。这股热流,时如汉王山下老梧村口那九个栅栏门,沉静无言却自有壁垒;时如枳沟镇隐居高人那跺裂磐石的一脚,惊心动魄又复归寂然;到了今日,它便汇聚成密州酒业厂区里一场盛会上的抱拳与呼喝,汇聚在一个叫臧传勇的汉子宽阔的肩膀与沉静的眼眸里。这诸城的武脉,说来话长,它不单是拳脚招式的更迭,更是人情、道义与一方水土精神气质的绵延。
提起这武脉的源起,老梧村的老人们总爱眯着眼,从清朝嘉庆年间那个秋日午后说起。那时的风物想来与今时也无大异,场院上,豆秸晒得焦脆,碌碡吱呀呀地转,孙希孟、孙希冉兄弟俩正忙活着生计。一个彪形大汉的闯入,打破了这田园的宁静,也改写了一地的风尚。那是一条被官府追捕的亡命之汉,却也是个因打抱不平而手刃贪官的义士。豆秸下的方寸之间,藏下的是性命,也是孙氏兄弟一念之间的仁厚。追兵的马蹄声远了,一场天大的恩情,那汉子无金银可报,只一身武艺相酬:“如二位大哥不嫌弃,我愿意留下来,教你们一年武术,以报大恩。” 于是,富户腾屋,锯梁为厅,刀、棍、枪、鞭,伴着日升月落,在这小村里扎下了根。武士去时无影踪,临别一握试手劲,说一声“你们的功夫可以啦”,便洒泪而别,再不回头。他留下的,却不止是卫身保家的硬功夫,更是一粒“侠义”与“勇武”的种子。这种子落地生根,抽枝散叶,竟成就了诸城北乡有名的武术之乡。从此,贼盗不敢轻易进犯;集市洼地里,孙家后人能以九节鞭力抗强徒,鞭断而徒手亦能胜;汉王山山会上,马广能借力打力,以巧破蛮,一脚蹬翻跋扈的外乡武人,护住一方乡邻的颜面与安宁。就连戏班子来演《长坂坡》,武生想以真铁枪刺柱立威,台下维护秩序的老梧村壮汉也能“噌、噌”数人跃上高台,瞬间镇住场面。练功的石锁,跑马抓取的“石志子”,还有那条被唤作“马趟子”的土路,都成了这尚武之风无声的碑记。最荣耀时,孙振榜苦练不辍,终在青州乡试考取武举,官衣官帽还乡,被尊一声“大武生”,那已是将野路子练进了庙堂的典册。这段渊源,带着古典传奇的话本色彩,恩怨分明,侠气沛然,为诸城的武术注入了最初的魂魄——那是一种扎根乡土、扶弱御侮的朴素道义。
历史的烟云聚散,武脉的传承也如暗河,时而奔涌于地表,时而潜行于地下。当老梧村的拳脚功夫在时代变迁中渐趋沉寂,另一股强大的武术支流,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悄然汇入了诸城的土地。那是在1950年的深冬,一辆吱嘎作响的木轮小车,碾过诸城枳沟西安村厚厚的积雪。推车的男子清瘦文弱,跟着的小脚女子有些撵不上他的步子。他们像无数逃荒或避祸的百姓一样,在此落脚,栖身于三间旧屋。村里人只知道他叫鲁斌修,从青岛来,写得一手好字,过年免费写春联,在学校当民办教师,课讲得引人入胜。他温和得近乎怯懦,遇人寻衅,只是低头绕开。直到有一天,寻衅者步步紧逼,挥拳相向,拳头打在他身上,自己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眼见他只在路边磨盘大的石头上轻轻一跺,那石头便悄然裂成三瓣。这一刻,石破天惊,一个秘密再也藏不住了。这位隐者,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人,早年师从通臂拳大师刘月亭,一身白猿通臂拳的功夫已入化境。他隐居于此,竟是为了远离尘嚣,更为了不在日寇铁蹄下苟活,守一份民族气节。他的功夫深藏不露,却化作了另一种慈悲:义务为乡邻点穴按摩,治疗疑难杂症,从分文不取。六十岁那年,为救一个吓呆的小女孩,他徒手制服了狂奔的疯牛,事后却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来自五莲的挑战者上门叫阵,他再三退让,直到对方拳风袭面,才一击退敌,旋即罢手。鲁斌修的身上,体现的是武术的另一种至高境界:隐忍、藏锋、济世。它的起源可溯至春秋战国,讲究“冷弹脆快”、放长击远的通臂拳绝学,连同这份深厚的武德,传给了朴实的密州儿女。从此,通臂拳在诸城、在潍坊、在齐鲁等地开枝散叶,并于2020年,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传承谱系,被正式纳入潍坊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股武脉,少了些草莽传奇的跌宕,多了份文人隐士的淡泊与坚韧,它让诸城的武术底蕴,从“侠”的层面,升华到了“道”的涵养。
武脉如水,总在寻找当代的河床。当历史的接力棒传递到今天,诸城武术的面孔,变得更加清晰而立体。它不再仅仅是村社自保的技艺或高人独善其身的修为,而成为一种自觉的文化传承与时代担当。这份担当,在一个名叫臧传勇的汉子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他像是诸城武术百年脉络凝结成的一个结,牢牢系着过去,也用力抻向未来。
臧传勇是地道的诸城人,他的武术根苗,就发轫于这片尚武的土壤。少年时拜本地名家郝佳旗为师,少林洪拳、谭腿刀棍,打下了北派武术扎实的根基。命运的轨迹在1989年转向,他入伍上海武警,在严格的军事训练中锤炼筋骨,并有机缘拜师沪上,涉猎梅花桩、形意、螳螂等多种拳艺。行伍经历赋予他的,不仅是更强的体魄与实战意识,更是一种纪律性与责任感。1992年退伍还乡,他没有让这身功夫闲下来,反而主动与专业摔跤柔道运动员交流切磋,不断拓宽自己的武学视野。千禧之年,是他武学生涯的关键转折。他先后拜入陈氏洪派太极拳宗师洪均生的关门弟子李书锋,以及洪派掌门人、著名武术家李恩久门下,系统学习陈式太极拳、推手及各类器械。这使他从外家刚猛之路,正式步入内家拳奥妙之门,体悟刚柔相济、阴阳转化的中华武学至理。而这还不够,经由李恩久大师引荐,他又向太极梅花螳螂拳大师王秀远潜心学习,将灵动迅捷的螳螂拳精髓纳入囊中。后来,他还研习了八极拳,使其武术体系愈发浑厚。
这一连串的师承,绝非简单的招式叠加。它意味着臧传勇主动地将自己融入了中国武术几个重要且正脉的传承体系之中:他是陈氏洪派太极拳的传人,是潍坊螳螂拳的第四代传承人,也是郝家太极梅花螳螂拳的第七代传人。这些沉甸甸的身份,加上中国武术六段、国家级裁判、国际武术八段等专业认定,让他成为一名理论上完备、技艺上多元的复合型武术家。但对他来说,名衔与段位远非终点。他将所学所悟,毫无保留地倾注回生他养他的土地。他担任诸城市武术协会副主席,成为诸城洪式太极拳、梅花螳螂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更难得的是,他一直坚持免费教学,将大批爱好者引入正统武术之门,培养的学员多次在省级比赛中摘金夺银。他自己也身体力行,近年来在全国乃至国际武术赛场上,屡屡在陈式太极拳、太极刀、螳螂拳等项目上斩获金牌,用实实在在的成绩,印证着诸城武术的当代活力。
如果说个人的修炼与授徒是“点”,那么推动整个地域武术文化的繁荣发展就是“面”。从清朝嘉庆年间豆秸垛旁的义士授艺,到建国初期隐居乡野的高人济世;从老梧村考取功名的武举人,到今天活跃于赛场、讲台与组织工作一线的非遗传承人,诸城的武术一脉,蜿蜒流淌,至今不息。它最初的源头,是“侠义”;其后的深流,是“武德”;而今日的奔涌,则是“传承”与“创新”。臧传勇,便是站在这个交汇点上的人。他承接着鲁斌修们的技艺与品格,延续着老梧村先民的热情与执着,并用当代人的智慧和责任感,努力让这条古老的河流,灌溉更广阔的土地。这武脉,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搏击之术,它成了诸城人精神气质的一部分——刚毅而不失仁厚,进取而懂得藏守,重传统而敢开新。这,或许就是藏在诸城山水之间,那最为遒劲的一笔。(陈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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