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芳最早的记忆里，就有红纸的颜色。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诸城乡村，腊月。土炕烧得暖烘烘的，姥姥盘腿坐在炕上，手中一把老剪刀在红纸上游走。母亲在旁边帮着叠纸、画样。剪刀开合间，喜鹊的尾巴翘起来了，牡丹的花瓣舒展了，胖娃娃怀里的鲤鱼摆尾了。她的小手还握不稳剪刀，剪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但姥姥从不嫌她剪得不好，总是说：“咱芳儿剪的这叫‘拙趣’，好看。”剪坏的纸也不扔，姥姥会重新修剪，变成一朵小花，贴在她棉袄的袖口上。那种温暖，像种子一样埋进了心里。

 长大后，李学芳成了一名教师。但每到过年，她还是会拿起剪刀，剪窗花，剪福字。直到2003年，她遇到了剪纸艺术家山晓岚。拜师那天，山老师没有立即教她技法，而是带她看了一箱“老样子”。那是用煤油灯烟熏出来的图样，纸已经发黄变脆，边缘磨损，但图案依然清晰：八仙过海、麒麟送子、二十四孝图……一张叠一张，用红线穿着。“这些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山老师说，声音很轻，“每张样子都经过无数双手。你摸摸看。”李学芳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纸样。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还有——她说不上来，好像真的有温度。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剪纸艺人，仿佛就站在纸样的背面。“剪纸的魂在这里，”山老师说，“不是剪得多细多巧，是要把这些魂接过来，传下去。”

 在王奶奶家，她学会了剪“抓髻娃娃”——那是黄河流域最古老的保护神图腾；在赵大爷那里，她看到了失传已久的“熏样”技艺：把白纸打湿贴板上，覆上图样，煤油灯的烟将空白处熏黑，揭下图样，一个负形就完成了。整个过程烟雾缭绕，有种神秘的仪式感。“老辈人说，剪纸是通神的，”赵大爷一边熏样一边说，“你看这烟，能把阳间的图样送到阴间备案，再带回阳间来剪，剪出来的东西才有灵性。

 2013年，李学芳做了一个决定：去南方学艺。那时她已经拜山晓岚为师十年，在诸城剪纸圈小有名气。但她在一次全国剪纸展上看到了陶正的作品——那是完全不同的气象。南方的剪纸如此细腻，如此精致，蝴蝶的触须细若游丝，花瓣的脉络纤毫毕现。“我想去学。”她对山老师说。山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吧。艺多不压身。但记住，你是北方的根，学回来要化成自己的东西。”

 李学芳就这样南下了。在义乌，在景德镇，她见识了南方剪纸的婉约之美。陶正老师教她如何用更小的刻刀处理细节，如何让线条像丝绸一样柔滑。“北方的剪纸是大写意，”陶老师说，“南方的是工笔。你要找到中间那条路。”她白天学艺，晚上就琢磨。北方的豪放，南方的细腻，真的能融合吗？她想起了诸城的历史——这座古城地处胶东与鲁西交界，自古就是南北文化交融之地。诸城剪纸本身就有胶东的秀美和鲁西的浑朴。

 那么，她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融合是艰难的。最初的作品不伦不类：想表现北方的粗犷，结果成了粗糙；想融入南方的精致，又显得小家子气。她剪了撕，撕了剪，废纸堆了半人高。

 转折发生在一次回乡游玩中。一座被苏轼视为有德之山的——常山，她看见山坡上雩泉亭的轮廓。那是苏轼在密州时发现并命名的泉水。她突然想起苏轼——这个四川人，在杭州做过官，被贬到密州，却在这里写出了最豪放的词。苏轼没有丢掉他的文人底色，反而吸收了北方的雄浑，成就了“自是一家”的豪放词派。

 李学芳恍然大悟。融合不是简单的加法，而是化学反应。她要有自己的“化学公式”。她开始创作长卷。《八十七神仙卷》里，神仙衣袂的飘逸用了南方的线条，云气的磅礴用了北方的构图；《百子图》中，孩童的天真稚拙是北方的魂，眉眼间的灵动是南方的韵。而真正让她找到感觉的，是书法剪纸。

 《兰亭序》是她的第一幅大型书法剪纸。王羲之的这324个字，每个字都是活的。行书的流动感，笔锋的转折提按，如何在纸上“剪”出来？李学芳用了最笨的办法：先临摹。她买来字帖，每天练两小时毛笔字，体会笔锋如何入纸，如何行走，如何收笔。三个月后，她开始打样。不能只是描红，必须考虑剪纸的特殊性——每一个笔画都要有连接处，否则一拎就散。她反复修改设计图，有些字要调整结构，有些笔画要适当加粗。

 正式动刀那天，她沐浴更衣，如同举行仪式。刻刀在“永和九年”的“永”字上落下第一刀。这一刀要确定整幅作品的基调：不能太刚，失了行书的流畅；不能太柔，少了剪纸的力度。七天七夜，她几乎没怎么合眼。刻到“固知一死生为虚诞”时，刻刀突然一滑，“诞”字右边的一竖断了。她盯着那个缺口，脑子里一片空白。整张红纸已经刻了四分之三，重来意味着前功尽弃。

 她放下刻刀，走到窗前。夜色中的诸城安静祥和。她想，王羲之写《兰亭序》时也有涂改吧？那些涂改的痕迹，不正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吗？回到桌前，她没有补那个缺口，而是在旁边重新刻了一个完整的“诞”字。两个“诞”字并列，一个完好，一个残缺——这成了她这幅作品的独特印记。

 从此，书法剪纸成了她的重要方向。《波罗蜜多心经》的静穆庄严，《陋室铭》的淡泊高洁，文徵明《千字文》长卷的工整秀丽——剪刀在纸上走出了千般气象。

 但最触动她的，还是红色题材。2016年，李学芳开始系统创作红色文化剪纸。这不是一时兴起。她在收集老样子时发现，革命年代的剪纸有着特殊的生命力——线条更加刚劲有力，构图更加饱满热烈。那种蓬勃向上的力量，穿越时光依然能打动人心，她决定剪毛泽东诗词。

 不是简单地把字剪出来，而是要剪出诗词的意境。《沁园春·雪》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用大面积的留白表现雪原，用极细的阴刻线条表现冰凌；《七律·长征》的“金沙水拍云崖暖”，她剪出浪花拍岸的动态，甚至想表现出水汽的氤氲。最难的还是《沁园春·长沙》。不仅要剪出“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壮阔，还要剪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深沉。她在长沙橘子洲头的照片前坐了整整一天，想象1925年的那个秋天，那个身穿长衫的年轻人站在这里，看到了怎样的中国。

 为了这幅作品，她查阅了大量史料，走访了老党员，还专门去了一趟湖南。在韶山毛泽东纪念馆，她看到了一幅民间艺人剪的《东方红》。那幅剪纸很质朴，甚至有些笨拙，但那种真挚的情感让她热泪盈眶。“红色剪纸不是政治任务，”她对老年大学的学员们说，“它是一代人的记忆，是一个民族的精气神。”

 2018年，为庆祝建国70周年，她创作了120幅红色剪纸。在华融展馆的展览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伟人毛泽东》长卷前站了很久。最后他转身对李学芳说：“我父亲是支前民工。他说那时候家家户户的窗花，剪的都是红星、红旗、八路军。”老人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一个农家窗户上，贴着简陋的五角星窗花。“这是我母亲剪的，”他说，“她说剪了红星，就能保佑我父亲平安回来。”

 李学芳的眼眶湿了。那一刻她真正明白，她剪的不是符号，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情。展览结束后，她把《伟人毛泽东》长卷拍卖，所得5000元全部捐给了山村小学。买下这幅作品的企业家说：“这不是剪纸，这是信仰。”

 李学芳有两类学生：一类是老年大学的老人，一类是各个学校的孩子。在老年大学，她的课堂总是坐得满满当当。老人们带着老花镜，手中剪刀微微发颤，但眼神专注得像小学生。王阿姨每次来都要多剪一对鸳鸯：“我老伴走了三年了。他年轻时给我剪过窗花，现在我自己剪，好像他还在旁边看着。李学芳发现，老人们剪的不仅是图案，更是他们的一生。那些细碎的纸屑飘落，像时光剥落的鳞片，露出生活本真的纹路。

 而在孩子们那里，剪纸是另一番景象。在青少年实践基地，在东鲁学校，在社区工作室，孩子们把剪纸玩出了新花样。他们剪卡通人物，剪动漫场景，甚至剪出了“剪纸表情包”。

 2015年以来，她在红星社区、华融家居、插旗崖村等地建起了剪纸工作室，全部免费开放。周末，常有祖孙三代一起来剪纸。奶奶剪传统的“福禄寿”，妈妈剪时尚的装饰画，孩子剪动画人物。剪刀声此起彼伏，像一场不需要乐谱的家庭合奏。

 如今，李学芳的名声早已超出诸城。她的作品被博物馆收藏，被媒体报道，在各类比赛中获奖。她连续多年协助诸城剪纸联谊会开展剪纸展览。撰写的论文《精剪巧刻，传承文化》等获国家级、省级、市级奖的有二十几篇。剪纸作品《兰亭序》获省级银奖。剪纸作品《福寿平安》、《踏雪寻梅》有十几个获潍坊市级奖。2008年被评为潍坊市剪纸教学能手。2014年剪纸作品《毛泽东诗词四条屏》获潍坊市统一战线庆祝建国65周年系列宣传活动展二等奖。2015年被济南教育台艺术访谈栏目采访并报道。2016年9月剪纸作品《社会主义价值观》作品入选2016中国——潍坊首届传统工艺创意设计大赛作品展。2016年剪纸作品《放飞梦想》入选第六届中国剪纸艺术节暨“中国梦，冬奥情”全国剪纸艺术精品展一级收藏。2017年12月被评为潍坊市第四届“风筝都文化人才奖”。2017年剪纸作品《放飞梦想》获第十届泰山文艺奖民间文艺类三等奖。2018年剪纸作品《中国娃》获第七届中国剪纸艺术节暨优秀作品征集二等奖。并被中国蔚县博物馆二级收藏。2020抗疫作品《平安中国》获潍坊市级三等奖。2021年剪纸作品《365个祝福》入选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山东省美术书法剪纸摄影展。2022年，剪纸作品《祝福》入选山东省电视台春晚节目。2022.1月，《巧手剪出喜庆年》、2022.5《5.8米剪纸，祝福冬奥》、2022.3抗疫作品、2025.1剪纸作品《迎春纳福》、2025年2剪纸作品《富贵福》均刊登在齐鲁晚报。月剪纸作品《福佑潍坊》被评为2022年全市战役主题优秀文艺作品。 2023年被潍坊市委老干局评为最美老干部志愿者。2024.3李学芳剪纸工作室，被潍坊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授予潍坊市示范“五老”工作室。2024.4《交通安全。》等五幅作品获山东省第四届全民安全宣传教育创意大赛三等奖。2024.5剪纸作品《沁园春.长沙》毛泽东诗词被中国国家版本馆收藏。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在李学芳手中那幅即将完成的《沁园春·长沙》上跳跃。刻刀在最后一个字上落下——“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飞舟”的“舟”字最后一笔，她特意刻得飞扬向上，像浪花，也像翅膀。

 这让她想起诸城剪纸的历史：始于南北朝，兴于宋代，盛于明清，今天依然在寻常百姓家的窗棂上绽放。每一把剪刀都在剪着自己的时代，每一张红纸都在记录着普通人的悲欢。而她自己，还要剪下去。她计划剪一套“诸城历史人物长卷”，从舜帝到苏轼，从张择端到臧克家，还有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剪纸艺人。她要让剪刀说话，说出这片土地两千年的故事。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落在墙上，墙上贴满了剪纸作品：红的花，绿的叶，飞的鸟，游的鱼，古人的诗，今人的梦。剪刀静静躺在工作台上，刃口闪着温润的光。它剪过春风，剪过秋月，剪过一代人的记忆，还将剪出来日的晨光。

 剪纸就是这样——一张纸看似单薄，却能承载山河岁月；一把剪刀看似简单，却能剪出春秋代序。而李学芳，这个从姥姥炕头走出来的女子，这个融合南北的剪纸人，这个在红纸上书写信仰的老师，还在继续着她的剪纸人生。（陈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