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文明的先声。潍水所哺育的,绝非寻常水土。这里是“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的虞舜故里,是孔子贤婿、通鸟语的公冶长诞生之地,更是东夷文化辉煌的核心区域。千年前,密州知州苏轼北望潍水,既思慕韩信囊沙破楚的武功,更追怀舜帝耕历山、陶河滨的德泽,发出“相将呼虞舜”的千古一叹,将异乡作故乡。历史在此叠加成厚厚的文化岩层,每一寸泥土都浸染着古风遗韵。然而,时代奔涌如潍河之水,城镇化浪潮席卷之下,村庄蜕变,生活方式剧变,那些承载着集体记忆的农耕器具、生活旧物、乡土技艺,正以惊人的速度消逝,如同断流的河床,暴露出记忆的荒芜。
于是,在这片厚重与流逝并存的土地上,守望便成为一种必须的姿势。守望者,需要一双能从芜杂现代中辨认出文明基因的眼睛,更需要一双能于时光废墟里打捞记忆碎片的手。诸城市非遗协会副会长袁增海,便是这样一位沉默而坚定的守望者。
知道尚德民俗博物馆,是在非遗协会的成立之初,才真正窥见这位早就熟知的老朋友的根底。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有光顾已经声名在外的这家本土民俗博物馆。当真正站在“尚德民俗博物馆”里,身后是浩瀚如星河的几万余件藏品。才知创办者的多重身份:一家焊接厂的老板,市人大代表,原诸城市摄影家协会秘书长,现任主席。但最核心的注解,是“痴迷收藏老物件的文化守护者”与“诸城市非遗协会副会长”。照片里的他,衣着朴素,笑容厚实,如同他脚下那片被潍河水滋润了千万年的土地。他并非专业的文博专家,却用三十年时光,以一己之力,构筑了一座对抗遗忘的堡垒。
从此,有朋友莅临诸城,去尚沟河,去见袁增海,去看他那座用“老物件”堆砌起来的精神家园,成了我炫耀老密州的深邃文化的必修环节。
博物馆由旧厂房改造而成,静立在村小学东侧。 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时光仿佛被撕开一道裂隙。四百多平方米的空间,被井然有序地填满。斜射的阳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那些静默的器物:从明清的木犁、耙,到公社时期的双轮双铧犁;从手摇的磁石电话、斑驳的收音机,到早期的“大哥大”;从泛黄的清代地契、鲜艳的小人书,到老式电影放映机和咿呀作响的留声机。它们拥挤,却不杂乱,像一群离散多年后终于在此团聚的耄耋老人,各自安坐,等待着诉说。
无论访客年长年幼,无论口音各有不同,只要老袁时间允许,他必定是第一讲解员。这个物件来自何处,历经多少波折,总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早就成为这些老物件的“知己”。他走到一架纺车前,轻轻抚摸光滑发亮的木架:“从西南山里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家收来的,她出嫁时的陪嫁。我去了三趟,人家不舍得卖。最后老太太说:‘让它们去该去的地方吧,放在这儿,孩子们也不知道是干啥的。’”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温柔的亮光,仿佛那纺车上,还缠绕着未尽的情丝与漫长的岁月。
在通讯展区,他指着一部黑色拨盘电话说:“这东西,接过多少生老病死,传过多少家长里短。”他修复了一台老收音机,通电那天,木壳子里传出《沂蒙山小调》,他说自己“听着听着,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最动人的一幕,是他同时启动电影放映机和留声机。卓别林的默片光影在墙上跳跃,周璇的《夜上海》同时婉转流淌。光影与声浪交织,瞬间将我们拽回一个泛黄的年代。很多上来年纪的老同志感慨万千,喃喃自语,在这里就像看见了自己的童年。袁增海点头:“这就是它们该有的意义。不是冷冰冰地看,是要能摸,能听,能想起些什么。”
在西展厅,他向我们展示一个柳条编的“斗”,解释着“日进斗金”、“海水不可斗量”中那个抽象的“斗”,在这里变得具体可感。他收藏的万余册书籍,从扫盲课本到专业著作,许多扉页上有原主人的签名与日期。“知识,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的。”他抚过书脊,像抚过一条文明传递的链条。
每次游客参观完毕,在他堆满电子器具的办公室里喝茶。客人不会记得茶叶的优劣,味道的浓寡,因为各种上百年,几十年的多种有声有影电器,正在延续着它们对这个世界对呼唤。
57岁的袁增海是土生土长的尚沟河人,自称“一直扎根于乡土发展的农民”。他的收藏癖好,源于家传。祖辈对文物的珍视,让他从小对承载时光印记的物件有种天然的亲近。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潮涌动,许多旧物在现代化浪潮中被迅速抛弃。年轻的袁增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开始了有意识的收藏。
“最开始就是喜欢,看到老东西就挪不动腿。”他数次得意地笑着回忆,“家里人也不理解,说我净收些破烂,占地方。”为了支撑这份“奢侈”的爱好,也为了给藏品一个家,他在村里办起了焊接厂。企业经营得法,成了当地的纳税先进。旁人看来,这正是扩大再生产、改善生活的好时机。袁增海却将大部分利润,源源不断地投入他的“赔本买卖”——收购、维护、扩建博物馆,并向公众免费开放。
后来渐渐变成了一种责任,”他的语气平静却坚定,“这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总得有人去保护。” 2016年,在文化部门指导下,他将工厂仓库改造,正式创立“诸城市尚德民俗博物馆”。取名“尚德”,既嵌入了村庄之名,更是他对虞舜“明德”精神、对传统文化中道德传承的朴素致敬。
有人笑他傻。他却说:“就是觉得,这些老物件,是咱们的根。年轻人一出生就是楼房、电脑、手机,他们不知道麦子怎么长出来的,不知道以前的日子怎么过。这些物件要是没了,那段记忆就真的断了。”这份“傻气”,是一种超越个人喜爱的文化自觉。它让袁增海的收藏,从个人癖好升维为公共文化行动。他的博物馆,也从一个静态的仓库,演变为一个活跃的文化辐射源。
作为诸城市非遗协会副会长,袁增海的视野并未局限于博物馆的四壁之内。他深知,真正的传承在于“活化”,在于让沉睡的记忆重新走进当代生活,尤其是走进年轻一代的心里。他制作流动展览车,拖着放映机和老物件走村串乡,让乡村孩子也能零距离触摸历史。他将自己的藏书整理成“家庭图书馆”,免费供村民借阅。他加入“五老”志愿者队伍,走进学校、社区,讲述老物件背后的家风与传统。
2025年初,一场名为 “昔年曾见——记忆里的老诸城” 的大型民俗文化展在诸城市博物馆隆重举行。这场展览的策划与主要展品提供者,正是袁增海。展览精心还原了婚嫁习俗、露天电影、老照相馆等八个历史场景,五百余件实物构建起一个可触可感的往昔世界。官方报道指出,此举“很大程度上弥补和增强了村史村志在乡村振兴中的历史价值和现实作用”,为记忆的存续开辟了新路径。一位白发老者在留言簿上写道:“在这里,我找回了我的青春。”
更富深意的传承在协同中展开。2025年4月,某高校马克思主义学院与尚德民俗博物馆签约,共建“大学生实践教育基地”。学术的理性研究与民间的感性收藏在此交汇,袁增海守护的乡土记忆,由此接入更系统、更广阔的传承网络。他的身份,也从收藏家、馆长,自然而然地延伸为“讲述者”与“传承人”。在家风宣讲会上,他的讲稿题目是《传承袁氏家训,铸就多彩人生》。他不用高深理论,只讲老物件教给他的最朴素道理:感恩前人的创造,珍惜今日的生活,把好的精神传下去。他说:“历史是根,文化是魂。我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把这份热爱转变成更有意义的存在,为时代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
回望潍水,它依旧默默北去,滋养新的生命,冲刷旧的痕迹。千百年来,它见证过秦皇汉武的东巡祭舜,聆听过苏轼超然台上的喟叹,也亲历了韩信囊沙断流的金戈铁马。它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沉默的记录者。
而今天,一位记录者,用一种方式接续着这份沉默的伟大。这里没有书写竹简帛书,他用上万件被时代列车抛下的“遗物”,构筑了一个可触摸、可聆听、可共鸣的“纸上故乡”。这个故乡,安放着他作为诸城人的文化初心,也抚慰着无数在城市与乡愁间徘徊的现代灵魂。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总需要一些人,愿意做文明河床上的“拾荒者”与“掌灯人”。他们俯身捡拾被浪潮冲散的记忆碎片,细心拼凑、擦拭,让其重新发出温润的光。他们守护的,何止是乡愁?那是一个民族在疾驰向前时,赖以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根基何在的最深沉、最持久的精神力量。
在城西北二十里外,潍水之滨的尚沟河,有一盏灯始终亮着。那里,乡愁被具象为纺车的咿呀、电话的铃声、电影的流光与往昔的炊烟。那里,一位名叫袁增海的非遗守护者,和他所感动带动着的更多人,正进行着一场温柔而坚定的守望。(陈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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