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德堂探秘
发布时间:2025-12-31来源:央视美丽乡村一线聚焦 编辑:刘炳栋
这指向里,有信赖,也有一种近乎神秘的推崇。饮德堂,仿佛不只是个售卖膏药的所在,倒更像是一个关于传承与坚守的活态注脚,静静地立在城市一隅,等待有心的探询者。而我此行的目的,便是拨开那缭绕的药香,去探询这匾额之下,一位叫方玉宝的先生,与他手中那黑亮如漆的膏药,究竟蕴藏着怎样的乾坤。
方玉宝的根,不在诸城,而在千里之外的安徽亳州。那是个只要稍涉中医药,便如雷贯耳的名字——华佗故里,中华药都。自东汉末年神医华佗开辟第一块“药圃”起,亳州的土地上便浸透了药香,明清时更是舟车络绎,商贾云集,成了“货到亳州方是药”的天下药材集散中枢。方玉宝便出生在这样一个中药世家。童年的记忆,是被各种草木的形状、色泽、气味所填满的。他曾说起,祖父碾药的石臼声,父亲辨识药材时指尖的摩挲与眉间的凝神,便是他最早感知的世界韵律。那是深入骨髓的熏陶,无关刻意的传授,更像一种生命底色的浸染。然而,命运的风将他这粒亳州的种子,吹向了北方。1983年,他随父亲离了故土,落脚于山东诸城,这片古称“密州”的土地。
初来乍到,南北水土的差异,言语风俗的隔膜,或许都曾让年轻的方玉宝感到疏离。但很快,他便在这异乡嗅到了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那是一种文化的同频共振。诸城,绝非文化的荒漠。这里是舜帝的出生地与早期活动中心,“舜耕于历山”的德孝精神,早已化作这片土地的伦理基石。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其内核与舜文化的“德”一脉相承。更令他惊异且振奋的,是城东北那座白龙山。此山不高,却鼎鼎大名,尤其是那传承千年的“白龙山药会”。史料记载,这药会发轫于东汉,盛于明清,每年春秋两季,四海药商辐辏,南北药材云集,俨然北方的“药都”。来自亳州的方家父子,在这白龙山氤氲不散的药会遗风里,在密州深厚悠远的舜德滋养中,仿佛找到了精神上的第二故乡。于是,一颗来自南方药都的种子,就这样带着它古老的基因,落在了北方另一片丰沃的医药文化土壤上,开始了它新的生根、抽枝与散叶。饮德堂的招牌,便在这跨越地理的文化融合中,悄然挂起。
走进饮德堂,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柜台后的方玉宝先生,清癯,话不多,眼神却温润而笃定。提起膏药,他的话匣才渐渐打开。话题并非直接从秘方或疗效开始,而是溯向了源头。“膏药,是中药五大剂型——丸、散、膏、丹、汤之一。咱们现在说的‘老膏药’,一般指的是黑膏药,老祖宗的智慧,可都在这‘黑’里了。” 他引经据典,从《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中最早的膏剂记载,说到魏晋炼丹术催生的黑膏药雏形,再到唐宋的完善与明清的民间普及。在他平缓的叙述里,一张膏药,不再是简单的商品,而成了一卷缩微的中医药发展史,承载着数千年来中国人对于身体、疾病与自然关系的朴素认知和外科智慧。
然而,真正的探询,需要穿透历史的烟云,抵达制作的现场。方玉宝的“熬制”,便是这饮德堂灵魂的所在。他用的,是古法中的“传统黑膏药”工艺。这绝非现代流水线上标准化作业,而是一场仪式,一场与火候、时间、药材精魂的深度对话。
过程是繁复到极致的。首先是“炸料”。精选的道地药材,按君臣佐使的方剂之理配比妥当,投入沸腾的麻油中。这不是简单的油炸,而是文武火的交替,是让麻油作为一种载体,将药材中的有效成分徐徐“请”出来。油温的掌控,全凭经验,眼中观其色,鼻中辨其气,心中掐算其时。待药料枯焦,滤去渣滓,便得到了一锅饱含药力的“药油”。
接着是惊心动魄的“下丹”。这“丹”,便是黄丹(铅丹)。将黄丹缓缓筛入高温的药油中,刹那间,油与丹激烈反应,浓烟腾起,泡沫翻滚,药油的颜色由褐转深,最后化为一片沉静的、幽深的黑。这一刻,是质变的关键,火候稍过则膏老易脆,不及则膏嫩粘衣。方玉宝立于锅前,神情肃穆,手中的长柄铜勺匀速搅动,仿佛在调和一种看不见的阴阳。他说,祖辈传下的诀窍是,要熬到“滴水成珠”——滴一滴膏药入冷水,能凝成圆润的珠子而不散;还要能“挂旗”,用勺挑起,膏液如一面黑色的旗帜般缓缓流下,连绵不断。达到这个境界,膏体方能“黑如漆,明如镜”。
但这还不够。刚熬成的膏药“火气”太盛,直接敷用易致皮肤灼伤,因此必须“去火毒”。传统的方法,是将成膏浸入冰冷的井水中,一日一换,浸泡多日,让躁烈的火毒慢慢渗出,归于平和。最后才是“滩涂”,将去尽火毒的膏药,趁温热恰到好处时,用竹签或小铲,均匀地摊涂在棉布或皮背上。每一贴的重量、厚薄,几乎全凭手感,务求匀称。
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少则数日,多则旬月。其间任何一个环节的失之毫厘,都可能让最终效果谬以千里。方玉宝守着这套“笨”功夫,一守就是四十年。问他为何不选用更便捷的现代工艺,比如用户材料中提到的橡胶膏、巴布剂?他坦言,那些剂型各有优势,方便携带,不易过敏,但就载药量、渗透力与持久缓释的效果而言,尤其对于深层的风寒湿痹、陈年旧伤,古法黑膏药仍有其难以替代的厚重与绵长。“膏药其实是两部分,‘膏’是基质,承载‘药’力;‘药’是精髓,辨证施治。古法熬制,是让膏与药在火与时间的淬炼中,达到最合理的交融,这是机器和化学合成很难模拟的‘化境’。” 他缓缓说道,语气里没有贬斥,只有对不同道路的清醒认知与对自己所选道路的安然坚守。
这坚守,在当今时代,却并非坦途。用户提供的材料中,犀利地指出了行业现状:“品种多,药效必然良莠不齐”,更有“极少数老膏药传承人,拿到非遗招牌后,在商业利益最大化的思想指导下做些小动作”。这“小动作”可能是什么?或许是简化工艺,用低价药材替代道地药材;或许是规避古法中繁琐的“去火毒”环节;又或许,是在营销上夸大其词,将一方膏药吹嘘成包治百病的神物。面对这些乱象,作为诸城市非遗保护协会的副会长,方玉宝深感“普及相关知识”的责任重大。
他谈到了鉴别。“老百姓选膏药,先看人,医德好、口碑好的,药差不了。再看膏体,”他引用了材料中那句精炼的诀窍,“‘黑如漆、明如镜;贴之即沾、撕之即起’。色灰暗则火候未到或用料不纯;沾手拉丝是太嫩,火候不足;一碰就脆是过老,药力已损。” 这些直观的标准,是古人经验智慧的结晶,也是消费者最直接的盾牌。
他也坦诚地谈到了古法黑膏药面临的现实困境,即材料中所谓“曲线救膏”的背景。传统黑膏药因炼制中使用黄丹(铅丹),其重金属含量在现代药品监管体系下是个敏感问题,大规模商业化生产面临严格的审批壁垒。这催生了行业内的变通:许多从业者转向“械字号”的冷敷贴等路径。对方玉宝而言,这并非一条他选择的路。他的应对,是更极致的“内求”:将技艺锤炼到无可指摘,在合规的框架内(如限定于特定范围的传统炮制与使用),将产品的品质与安全做到极致,以此赢得口碑与有限的生存空间。他将这视为对“非遗”招牌的真正敬畏——非遗的荣誉不是牟利的通行证,而是加诸己身的、更重的传承责任。他所探索的荨麻疹、带状疱疹等新方向,也是希望让古老技艺能切实解决当代人的病痛,这便是“人民的非遗人民共享”最朴素的实践。
谈话间,午后阳光斜照进饮德堂,在那些古朴的药柜和器物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方玉宝起身,从里间取出一贴刚刚滩涂好的膏药。那膏体在光下,果真乌黑莹润,静默如深潭,却仿佛蕴藏着草木山川历经火炼后的所有精华。他将膏药轻轻放在我手中,那微温的、沉甸甸的触感,仿佛接过的不是一贴药,而是一段凝固的时间,一份家族的嘱托,一部在亳州与密州之间、在古老与当代之间默默书写的无字传承。
离开饮德堂,巷子里的那股复杂气味似乎愈发清晰了。我忽然明白,那其中微苦回甘的底蕴,或许正来自像方玉宝这样的人,与他们所守护的、在急功近利的时代里显得格外“笨拙”的技艺。他们的探询,不在远方,而在对每一味药材的敬畏里,在对每一道火候的执着里,在一贴“黑如漆、明如镜”的膏药所映照出的那份不变的初心与德行。这探询,连接着华佗故里的遗泽,呼应着白龙山千年的药香,更夯实着舜帝故里以“德”为本的深厚土壤。饮德堂,饮的是技艺之醇,守的是仁德之心。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样的探询与坚守,本身便是最可宝贵的传承,无声,却有力。(陈柏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