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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相思一盏茶

发布时间:2025-12-16来源:央视美丽乡村一线聚焦 编辑:刘炳栋


 立冬时节,我来到潍水岸边的舜庙,就萦绕在心头多年的一个疑问,叩问祖宗。北风顺着河道,带着一股子刺骨的、清冽的寒气,漫卷过空旷的河滩与两岸萧疏的垂柳和白杨林,直扑向远处的楼群。顿时,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关于苏轼与密州的情缘,似乎找到了一缕思绪,那就是舜德沐浴下的这块热土,养育了齐文化与鲁文化并重的诸邑人所特有的气质秉性,赢得了苏子的敬佩,在短短短两年时间,留下了情真意切的密州四曲,和二百多首诗词歌赋。舜庙檐头的铁马,忽地传来连串的清脆响动犹如醍醐灌顶,叮咚清越。那声音不似金玉,倒真像碎冰互击,带着一种脆生生的、却又广大的苍凉,霎时间让人怔住。这苍凉,不是小我的愁绪,它浑厚如自舜庙遗址深处传来的、那想象中的暮鼓,一声声,夯在历史沉厚的心跳上。

 我此行,是循着一缕茶烟,一缕飘荡了九百四十余年的茶烟。这烟,不在杯中,而在山川的纹理、碑石的刻痕与百姓口耳相传的叹息与笑意里。它源自一个人,一场为期不过两年有余的宦游,却从此让这片土地浸透了一种叫作“苏轼”的滋味。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腊月初三,经过数月跋涉,三十九岁的苏轼来到了密州。表面看,这是升迁,自富庶杭州的通判,擢为一州父母官。然而,他饮下的第一口“密州茶”,却是满喉的粗粝与苦涩。

 这苦,是赤地千里的实相。《超然台记》里,他后来的回忆轻描淡写,却字字惊心:“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 从“天堂”坠入“桑麻之野”,不仅是环境的落差。彼时密州,连岁旱蝗,“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超然台记》)。知府衙门的案头,堆叠的不是诗稿,是饥民的哀嚎与赋税的簿册。这位以诗文名动天下的才子,在这里,首先必须是一个能直面惨淡、挣扎求存的实干官吏。他甚至“斋厨索然”,不得不“日食杞菊”,与民共此艰困。

 这杯北来的苦茶,叶底是现实的粗梗,是理想的困顿。新法推行中的弊病,他已深深体察,却身在其位,须得执行。那一种“违己交病”的郁结,比身体的劳顿更耗人精神。他像一枚被时代浪潮抛掷到北方旱地里的南国茶种,能否存活,能否舒展,皆是未知。

 然而,苏轼之所以为苏轼,便在于他有一种将苦味在舌尖徐徐化开,并最终品出别样回甘的禀赋。他发现了此间“风俗犹有存者”,吏民亦“不鄙其拙”。这淳朴的接纳,是苦茶中第一丝微甜。于是,他开始修葺城北一座废台。台成,弟弟子由命名为“超然”。此二字,出自《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这并非遁世的宣告,而是一个于极度“不超然”的现实中,为自己、也为这片土地,构筑的一座精神的瞭望塔。他要从这里,重新审视生活与命运。

 密州的茶盏,若要滋味醇厚,离不开本地的好水。苏轼在密州,寻找的不仅是一口水土不服的茶,更是一种能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的“真气”。

 常山,这座被尊为有德之山的祈雨圣地的所在,便成了他精神的泉眼。熙宁八年春夏,大旱复炽,身为知州,他率民登山祈雨。这不是官僚的作秀,我仿佛能看见那个身影,袍服或许不够鲜亮,面容带着忧劳的憔悴,在嶙峋的山道上,与黔首黎民一同仰望苍天。他的祝文,不是套话:“哀我邦人,遭此凶旱。流殍之余,其命如发。”(《祭常山祝文》)字字血泪,发自至今仍然名满海内外的大文豪的肺腑。

 于是,在崇文尚教,黄老文化盛行的民间,随即产生了美丽的传说:常山有老母,感其至诚,故降甘霖。神迹的背后,是民心。更奇的是,祈雨之后,他竟在山麓发现一汪清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冽丰沛。他如获至宝,“琢石为井”,筑亭庇之,命名“雩泉”。将一眼泉,郑重其事地记入文章,刻于碑石,因其关乎民生,更关乎为政者的心源。他在《雩泉记》中阐发:“吏有能闻而哀之,答其所求,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轼以是愧于神。” 这眼泉,成了他自我砥砺的明镜:为官者的职责,就当如这山泉,应答百姓焦渴的呼唤,成为他们可以信赖的依靠。

 这“雩泉”,便是煎煮密州岁月最好的“天水”。它澄澈,凛冽,带着大地的脉动与上天的仁悯。他用这水,研磨作诗,用这水,冲泡困顿的生活,于是那茶汤里,便有了山的仁厚与泉的义烈,有了一份沉甸甸的“天地正气”。后来他离任时,最是依依:“举酒属雩泉,白发日夜新。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留别雩泉》)这泉,照见过他中年的白发,也照见了他未曾泯灭的赤子之心。

 有了好水,还需遍访茶山,广采灵气。密州虽无江南茶山,却有雄奇山水。苏轼的足迹,印满了马耳、九仙、障日诸峰。他不仅是游赏,更是将身心投入这北方山水的雄浑怀抱,汲取一种与江南婉丽截然不同的精神力量。

 他盛赞“九仙今已压京东”,叹其“奇秀不减雁荡”。在九仙山东南麓的巨石上,他挥毫题写“白鹤楼”三字,笔力沉雄,至今仍在。传说有白鹤仙子因慕其才与正气,现身相伴。这传说何尝不是百姓的赋形?他们将苏轼带给此山的人文光华,幻化为守护一方的精灵。他又写“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江城子》)山水与楼台,在他的词句中交融,共同构筑起那个超越尘嚣的精神坐标,此时的他,完全融入这方人文。

 我无数次的猜度“超然”的真谛,尽管在《超然台记》里被阐述得淋漓尽致。但它并非逃避,而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游”:“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这是一种哲学的顿悟,是对生活本身深刻的肯定与创造。于是,密州贫瘠的物质生活,在他笔下焕发出蓬勃的诗意:园中蔬果,池中鱼蟹,薄酒醴糟,皆可醉人饱腹,皆可入文入诗。他在困窘中,开辟了一个丰饶无垠的精神世界。

 这片“山水茶山”所孕育出的最馥郁的芬芳,便是他词风的嬗变与巅峰。在密州,他写出了《江城子·密州出猎》,那“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情,一扫词坛绮靡,开一代豪放之风。而丙辰年(1076)中秋,在超然台上,他望月怀远,一曲《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将一己的兄弟情思,淬炼成对宇宙人生终极的叩问与旷达的祝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轮由密州山水滋养升起的明月,从此辉耀千古,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图腾。密州的绿茶、五叶芦丁茶,至此,已酿成了最醇厚的酒,足以醉倒千秋万代。

 苏轼离开了,仿佛一位品罢香茗飘然远去的故人。但他留下的,不只是诗文碑刻,更是一缕不灭的文化心香,一盏持续温热着后世精神的茶汤。这茶烟,袅袅千年,已渗入密州大地的骨血,成为此地最深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今日的诸城,你若漫步,仍能呼吸到这缕茶烟。常山脚下,雩泉遗址仍在,虽亭台或有更迭,但泉脉或许未绝,那“答其所求”的精神追问,依然回荡。超然台已复建,登临其上,虽不见当年“瓦砾莽苍”,但眺望马耳、九仙,体味那一份“无所往而不乐”的旷达,仍能与古人神交。九仙山上的“白鹤楼”石刻,历经风雨地震,依旧沉默地讲述着。

 更动人的是民间的记忆。有幸从皇华镇村民家中发现的“砚洗”,其形状犹如农家的猪食槽,不知哪年哪月,被主人从中间凿断,两兄弟各分一半,眉山苏轼的题刻依然清晰可见;丁家楼子村相传的“喂马石槽”,村民代代口传,直到某日清理柴堆,石槽重见天日,考古学者确认为宋物。那一刻,传说与实证瞬间贯通,苏轼不再只是书本上的名字,而是那个确曾在此驻马歇息、活生生的过客。诸城派古琴的清音,黑陶的朴拙,茂腔的高亢……这些非遗的载体里,何尝没有一种“超然”的审美与“为民”的情怀在流淌?那是一种将日常生活艺术化、将个人忧乐系于家国的文化基因,而这基因的重要一段谱系,正是苏轼在密州时期亲手写下的。

 我遇见一位年轻的非遗传承人,他专注于复原宋代抹茶法。他并不只追求形式的仿古,而是在缕缕茶沫中,试图揣摩那个时代文人“内外皆修”的格物精神。他说:“东坡先生若在,大概也会好奇地来尝一碗,然后笑着说,‘此味清嘉,然不及吾在常山雪水烹之野茗也。’” 众人皆笑,而我却心头一热。这便是真正的文化传承,不是顶礼膜拜,而是这种跨越时空的、平等而会心的“惺惺相惜”。

 思绪回到潍水边的寒风里。我想起《孤怀记》中那份深沉的孤寂:“余独坐南窗……墨痕犹存廿载前与君同书《起然台赋》时意气。” 那份对知交零落、岁月倥偬的孤怀,刻骨铭心。然而,苏轼在密州,似乎提供了解答这份“孤怀”的另一种可能。

 他的“超然”,从未导向真正的孤独。在常山,他与山神、泉灵对话;在九仙,他与白鹤仙子传说相伴;在卢山,他仰慕卢敖的气节,在多处景点题诗抒怀;在超然台,他与往圣先贤、与明月清风共徘徊。更重要的是,他与这片土地上的吏民百姓,同甘共苦,气息相通。他将个人的“小孤怀”,投入到了天地正气与生民忧乐的“大情怀”之中。于是,孤怀得以消解,转化为一种与更广阔存在共鸣的“共怀”。

 《孤怀记》结尾悟道:“原来孤怀非孤,总有另颗心在乾坤某处共振。” 这“乾坤某处”,对于苏轼而言,是常州奉旨放粮赈灾,后来黄州的东坡,惠州的荔枝林,儋州的桄榔庵;更是千百年来,每一个在逆境中吟诵他诗词、汲取他力量的后来者。品读他的往事,便是在参与这场千载的共震。

 所谓的“千载相思一盏茶”,这“相思”,并非简单的追慕,而是文化灵魂的彼此辨认与深切眷念。我们相思的,是那个在困顿中依然能创造诗意、在责任中依然能保有旷达、在个体命运浮沉中依然能接通天地正气的伟大生命形态。这盏“茶”,实质是流淌在华夏文明血脉里的一种精神养分,一份在任何时代都能让人清醒、安顿、并焕发创造力的生命能量。

 风更紧了,远处超然台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隐去。我仿佛看见,九百四十年前的那个中年太守,或许也在这样一个冬日,呵着冻手,登上他心爱的高台。他眼前是荒凉的野景,心中却怀着对百姓的忧虑、对兄弟的思念、对宇宙人生的无垠探问。他将这一切,化入笔端,化入他在密州的每一日行事。

 茶已凉,烟未散。那缕茶烟,从北宋熙宁年间升起,飘过《水调歌头》的明月,缠绕过常山雩泉的清流,沾染过九仙山白鹤的羽影,穿过无数战乱与太平的岁月,终于飘到今日,飘到我的面前。它不再属于苏轼一人,它属于所有在人生行旅中,渴望超然、寻求正气、懂得品苦回甘的心灵。

 这盏茶,我们共饮。与东坡,与古人,也与千载以降,那未曾断绝的、华夏精神的苍茫与璀璨。(陈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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